文/葉芸芸

3/18/2006 星期六
早春的一個星期六上午,小鎮上出現一條長長的隊伍,迎著刺骨的寒風,沿著人行道緩緩前進,這是反對入侵伊拉克戰爭的示威。
已經是第3個年頭了,自從布希政府派兵入侵伊拉克以來。從2003年的12月開始,每個週六的上午11時,風雨無阻,即便是雪花紛飛,都會有一群人在小鎮中心十字路口的小公園聚集,舉著他/她們自己製作的牌子,上面寫著他/她們對這場為了搶奪石油資源而發動的不正義之戰爭的抗議,以及對和平的期望。
2年來,偶而我在這時段開車經過路口,總會按車喇叭以示聲援並致上我內心的敬意。卻是到了今天才鼓起勇氣,走出家門來加入行列。我的長期缺席,故然是因為經常往來奔波於台灣和美東之間,並不時時安定地居住在這長島北岸的小鎮。限制我裹足不前的,更多卻還是那生來消極退縮的性格,還有,一個異鄉人,喜歡冷眼旁觀,以局外人自我限制的習性。
今天的示威活動是2年來的高潮,來自附近小村鎮以及大學校園的人們組成這支將近2百人的隊伍,稱不上壯觀,但氣氛鼓舞人心。
7位婦女在路邊站成一排,面向著大馬路,她們把至愛的親人~陣亡戰士~的遺照舉在胸前,這幾位令我肅然起敬的勇敢的女人是妻子、母親、祖母、姐妹。她們手上的親人照片,把這一場發生在遙遠的陌生之地的戰爭拉到我們的眼前,有了真實的生命面貌,而不再是客廳裡電視銀幕上的別人的故事,讓人與虛擬的電視影集混淆不清。
十來個反戰老兵老將,圍繞著一面藍色圖案的白旗,這一面在六○年代反越戰運動中代表「和平」的旗幟,如同他/她們灰灰白白的鬚眉,已經滿載歲月的滄桑。
全身漆黑,黑色T衫胸前印有粉紅字樣:Code Pink-Women for Peace 的,是老中青結合的婦女反戰組織,她們關注的重心是女性在戰爭中的處境,特別是伊拉克婦女以及美軍的女兵,在戰爭中以及退伍之後的境遇。
一個半老的民歌手背著吉他,一路自彈自唱,一曲又一曲,六○年代的反戰歌曲。有的是父母雙親帶著小孩,全家人一起來參加,也有的是母親或是父親單獨帶著兒女來的。
來自校園的年輕男女學生精神抖擻,在隊伍前後外圍擔當安全任務,其中1個拉丁裔學生,戴著一頂無邊帽神似切‧格瓦拉,引來許多人的注目。
最令人感佩的團體,則是白髮斑斑笑聲如銀鈴的反戰祖母們,前陣子她們每天到附近不同的徵兵站,耐心地向年輕人說明這場戰爭的不義,勸阻年輕人應徵入伍,軍方惱羞成怒將她們以防礙公務罪起訴。
而我,隊伍中唯一的亞洲面孔,不可避免的,人們對我投射過來帶有幾分好奇的眼光。遷居小鎮不久的我,隊伍中沒有一個熟識的面孔可以招呼,但不寂寞也不孤單,默默地感受自己的熱情與興奮。
隊伍走到小鎮最熱鬧的十字路口,眾人聚集在街角的小小公園裡,由統籌的「北岸和平團體」主持,請各個組織的代表發言。最後發言的兩個年輕學生宣佈,下週四大學校園裡另有一場示威活動,懇請大家前去支援。這場示威是針對紐約州參議員 Hillary Clinton 而發動的,盛傳將參選總統的她將在這一天到大學來演講,抗議的主題是她對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態度曖昧,呼籲她順應民意,採取明確的反對戰爭立場。
3/23/2006 星期四 11:30~13:30,紐約州石溪大學校園。
多年來沉悶安靜的美國大學校園裡,今天這場題為「Act-out, Die-in」的示威顯得頗不尋常,活動在室內與場外同時分頭進行,30位抗議者成功地進入劇院內的演講會場,Hillary Clinton 演講進行中途,他們安靜地一起站起來,脫下外套展露出T衫上胸前與後背的反戰字語。
參議員 Hillary Clinton 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面無表情繼續她的演說。
場外的活動就在劇院前的草坪廣場進行,一共有五十幾個人,身上都套著黑色的垃圾袋,躺在春寒逼人的草坪上2個多小時,忠實地扮演今天的角色 :A dead body(一具屍體),我的右側躺著一副厚紙板摺疊的長方盒子,上面覆蓋著星條旗,也跟我一般忠實地在演出它今天的腳色:棺材。側著臉,我慢慢地流覽躺在我左側的那一張攤開的大海報,那是 Arizona 州在伊拉克陣亡的士兵照片、姓名、年紀、陣亡日期,照片上的 他/她們都那麼年輕,十幾、20來歲,生命正當要盛放的年華…,每張照片下方的最後一行記錄著死亡者身後的遺族,他/她們是白髮送黑髮的父母、年幼失怙的子女、年輕守寡的伴侶。
在伊拉克陣亡的美軍士兵總人數,已經超過 2300,傷兵的數字則是好幾倍。1位中年女士敲擊著一面鼓,幾位先生、女士輪流,朗讀長島的20多位陣亡士兵名單,緩慢、單調、低沉的鼓聲與麥克風傳出的陣亡士兵姓名交織在一起。
學生組織的主持人一再地感謝人們來參加聲援,扮演死屍的有年輕的學生,也有年長而頭髮灰白的,還有從會場走出來的陸續來加入。海報的另一側躺著一對中年夫婦,在2個黑色垃圾袋之間,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緊緊握在一起,沒有戴手套保暖的赤裸的手,凍成紅紅的。
3/24/2007星期六
緊接著上一週全球各地的大規模反戰示威活動,小鎮的人們決定身著黑衣以示悲憤,以黃玫瑰代替燭光,以陣亡戰士的照片代替反戰的標語,以追悼代替反對的口號,來紀念美國入侵伊拉克的不正義的四週年。
雖然日正當中,早春的寒風刮上臉頰依然讓人要縮起肩頭。小鎮中心的小公園,40位身穿黑衣的女士先生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橢圓,緩緩地,四十張名單「長島地區在阿富汗以及伊拉克的陣亡士兵」順著圓圈傳遞過來。全國陣亡的士兵人數在2006年底已經遠超過3千人,伊拉克和阿富汗平民的死亡人數不知道有多少倍? 沒有統計數字,也沒有姓名、年齡、照片,好像她/他們是沒有面貌的人。
一位滿頭灰白蓬鬆亂髮的非洲裔男士,不緩不急地敲著手上那面鼓,隨著他那單調的鼓聲,每個人依次讀著手上的名單上的名字。我低頭看著自己手上那張照片,有一雙漂亮眼睛的年輕面貌,19歲、高中畢業、未婚,出生地是印度尼西亞的一個小島,陣亡的時候身上帶有一張印尼故鄉的清真寺的照片,啊,是個、回教徒,他的父母親和妹妹就住在亞裔移民聚居的法拉盛。一個懷抱著美麗的美國夢的新移民家庭的孩子,在這個許多故鄉親友所嚮往的自由國度裡,他還沒有機會享受青春美麗的生命,卻在一場不明究理的戰爭中,讓生命終結在一片陌生的烽火燃燒的土地上。不僅如此,這一場因為搶奪石油資源而發動的戰爭,更是把他所信仰的宗教徹底地妖魔化了。
3/7/2009星期六
非洲裔的歐巴馬在前一年的冬天順利當選美國總統,對於受過六十年代的人權運動與反越戰運動洗禮的一代人,的確是鼓舞人心令人振奮的。
歐巴馬的競選政見雖然承諾要自伊拉克撤軍,同時又宣稱要對阿富汗增兵。反戰運動堅持著,在一條還不能預見光明的漫長隧道裡,反省與探討的議題因為挫敗而寬廣而深化。與此同時,歐巴馬的入主白宮卻也觸動了另一部分人的危機意識,意識形態的分歧與政治立場的對立日趨嚴厲。這是一個分裂的國度。
小鎮裡出現了對「反戰示威」的反示威,因而顯得熱鬧了。每個週六的上午,4、5面超大的星條旗,在十字路口的一角,任由戰爭支持者的雙手撐掌在空中狂舞,與反戰示威的陣營正好一街之隔。路口停著一部車頂裝置有喇叭的吉普車,重複地播放著美國海軍進行曲,一位穿迷彩軍服胸前掛有勳章的退伍軍人,不時對著反戰的陣營吼叫「Traitor」(叛徒),挑釁地,高高舉起他的右手亮?中指來。
反戰陣營裡的幾位年長者還以冷靜的目光,沉默地,沒有回應。一部巡邏的警車經過路口,放慢了速度,沒有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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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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