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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20日 星期一
三少四壯集-長巷深深
中國時報【李黎】
在那個令我窒悶沮喪的封閉世界裡,竟然可以有這樣一個睿智而不屈的靈魂,像是為我指點一扇可能打開的窗戶的方位。他指點的手很快就垂下了,但我終於朝著那個方位摸索前去……
回到台北那天,節氣正值「大暑」,一個遠方小小的颱風卻為台北帶來些許微風細雨。得知殷海光先生的故居已整頓成紀念館開放,使我對台北的人文深度又多了一份讚歎。於是我在微雨中撐傘走向久違的溫州街。
溫州街的巷弄總是那樣寧謐,低低的日式房子,歲月悠長而安詳──那是四十年前的記憶中的溫州街。那樣的記憶給了我一份錯覺,竟以為這條街、這些巷弄,會是地久天長的,無論我離開多久走的多遠,別處會變但這裡不會變。而今溫州街還在那裡,夏天日午巷子裡的行人稀少,但停滿的車輛使得那份悠然不見了。近旁許多樓房取代了優雅的平房,劫餘的陳舊的平房似乎退縮進了爬滿藤蔓的牆裡,暗淡而不起眼,彷彿先一步走進了歷史。
走在18巷時更是沒有甚麼人蹤,也沒有走動的車輛,給了我一些從容的心情轉進16弄──曾經是感覺上很長的巷弄,弄底就是殷先生的家。大門竟然是半開的,有人在家嗎?我的心忽然跳快了幾下。當年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踏進那扇大門的?那像是前世的記憶了。
而今我來,四十多年之後的一個夏日,哲人早已離去──去的太早太早,才五十歲,雖已滿頭華髮但還是年輕啊,還可以有多長的人生,然而他抱著憾恨過早的離開那個沒有善待他的世間。
走進那間已不復辨認的廳室,我是今天唯一的訪客。彎身在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恭謹整齊,因為殷先生寫字也是工整得一絲不苟,像個用心的學生。
我不但沒趕上修他的課,也未曾聽過他正式的演講,連私淑弟子都算不上。但我有幸來過這裡,那麼近的聆聽他(我至今還會摹仿他的口音說他恩師金岳霖的名字),喝過他沖泡的咖啡,吃過師母烘焙的餅乾。聽說他喜歡芒果,領了家教薪水就買了芒果送來,換他的咖啡餅乾和笑容──嚴肅的殷先生放鬆下來其實很天真的。我更是何其有幸見過他天真溫煦的一面。
殷先生剛開始臥病在醫院時我去探望過一次,那時他的精神還不錯。記得我帶了一束玫瑰花,我把花插在病床旁的案几上一個花瓶裡,他頷首稱讚,說了句話大意是:一束看似平常的花經過整理就變得美了。他很注重美的,即使在病中。
殷先生的喪禮,我反覆思量結果還是沒有去。所以記憶中的他是生命中最後健康時的模樣,傲然而挺拔,個子不高但「氣」 那麼足,頂天立地似的。
踏出大門口,記得殷先生曾經站在門口指著巷子說:「那時候,監視我的便衣就站在那裡。」對一介瘦弱的書生如臨大敵,可見有人相信思想和文字果真比槍炮有力量。我見到他時這些已經過去了,然而大門外仍是一個晦暗的世界;而大門裡的那個家,那個人,曾經對於我是一種許諾──在那個令我窒悶沮喪的封閉世界裡,竟然可以有這樣一個睿智而不屈的靈魂,像是為我指點一扇可能打開的窗戶的方位。他指點的手很快就垂下了,但我終於朝著那個方位摸索前去……
在我從少年踏進青年的人生歲月中我與他不期而遇,當時的我混沌未開,有待時間慢慢為我揭開覆蓋在他面容上的歷史的面紗,我得以在日後的歲月漸漸理解這番相遇對我的意義。後來我寫小說〈譚教授的一天〉,那位譚教授記憶中的恩師「康先生」的風骨,我是隱隱以殷先生作為模型人物的。
四十年後重訪,面對照片中人我多麼希望能夠告訴他:即使是那樣短暫的教誨,對一個青澀的心靈發生過怎樣的影響……我心傷悲但充滿感激,我來何遲而先生離去何早──如此短暫,如此長久,如此深遠。
文章來源: 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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