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7日 星期一

毒札記


文/施善繼



二零一零‧七‧一‧博愛座

跨入車廂,第一次朝博愛座逕直走去。

今年4月起,開始被授予可以坐上這個特殊稱號座位的權利,車子快速啟動。在尚未獲發敬老卡之前,博愛座即使空著,也遠遠的看著任由它空著。

非尖峰時刻,座無虛席,站立的乘客還不算擁擠,一名體態提早變形的青年,微微顫抖拖著負重的雙膝,有氣無力走到面前向我開口,「我要座位」,他的話語在空氣中浮飄,我隨即起身讓給,他挪了挪屁股,用右手拍拍剩下不及20公分的縫隙,彷彿示意不妨可勉強擠一擠。

只搭3站而已,我移步靠近車門的位置,準備下車。

二零一零‧七‧七‧誰能仿冒

老覺得《國家交響樂團》(NSO)這個名稱,不怎麼完整,不踏實,不著邊際,陰陽怪氣,但大家都肝膽相照摀嘴不宣,眉來眼去波波陶醉,只要有「國家」冠頂,人人心滿意足,通體麻酥,至於國家什麼名字?也許菩提達摩你問他,他無奈別過臉去開始犯愁,他永遠也不想再把臉轉回來回答你的無可救藥你的飢渴,且讓羚羊把角輕輕的懸掛在星星失眠又垂淚的夜空。最終答案肯定不是皇民共和國或51共和國。

愛樂者耳熟能詳,已有相當歷史的《法國國家樂團》(Orchestre National de France);解聯後不久,由鋼琴家普雷特涅夫在莫斯科組建的《俄羅斯國家樂團》(Russian National Orchestra),1990年11月16日首演它們的第一場音樂會,樂團下水典禮的曲目,他們演奏了柴科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響曲》;以及《比利時國家樂團》(Orchestre National de Belgique),這3個以國家為名的樂團,清清楚楚標明了國家的名諱。

私底下我習呼NSO為「兩廳院交響樂團」,就像早於幾些撐飽無事喊餓的假紳,喧鬧改換機場的姓名,改成「桃園機場」比較悅耳卻並不準確,機場既然建在大園鄉,逕叫「大園機場」直截了當。執是之故,NSO也可稱「信義路交響樂團」或「中山南路交響樂團」,如果這樣命名以為格局小那就大錯特錯,不僅喪失Logo精神也渾忘身居何處,虛矯附身失魂落魄。

十餘年前,德國邦貝格交響樂團(Bamberger Symphoniker)來台獻演,兩晚共四首勃拉姆斯的交響曲與協奏曲,是我現場聆樂記錄裡幾近滿分的傑作。演出小提琴協奏曲那一夜,右側觀眾席臨近舞台邊緣,憑空砸下一具燈罩,虛驚過後小提琴協奏曲重新開啟。這個成立於1946年的樂團,它的水準絕不在任何一個德國的樂團之下,放眼望去,德國的樂團看不到哪一個是用國家之名命名,以地名命名的樂團,沒有哪一個團不頭角崢嶸渾身解數,處處皆足代表德國。

欣賞法國樂團演奏他們自己音樂家的曲子,就必然更加參悟何謂「正演」的深層意義。5月初韓裔指揮鄭明勳帶領「法廣愛樂」演出的拉威爾,或聽聽已故法籍指揮讓‧馬蒂儂留下的德彪西管弦樂全集,音樂裡流動的法蘭西「風」,亦即高盧人具體而微的人格展現,僅此一家別無分號。這也就是為什麼聽遍各式各樣的版本,還得要重放穆拉汶斯基指揮列寧格勒愛樂演奏柴可夫斯基後期交響樂曲的錄音,因為他詮演的俄羅斯風格無人可以代替。準此以觀,我期待我們的樂團,開始養成型塑自我風格,精神面貌一旦註冊商標誰能仿冒。

二零一零‧七‧二十‧書怕

整理泛漫成災的書礙,準備精簡收存,好好索回被悄無聲息喧賓奪主的空隙。買書確是一樁雀躍綿延的歡愉,一本一樁小歡,一套一樁大愉,小樁小歡大樁大愉,經年累月堆疊著樂滋滋的煙塵舊昔。不善強記需一讀三讀,不善利用近在咫尺的圖書館,不借閱別人的藏私,這樣的三不,於是走街轉巷,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從海角迢迢買抵天涯遙遙。

人愈漸老化,攜進門的新書在紫外光線的折騰下日夜一翻再翻,書頁雖然不至奄奄一息,卻彷彿也經歷了役於人的徒勞,當新書成了累贅的舊負,清除它們乃最後歸宿。心意既定,諸多懸念一併棄置腦後。

走過黨外,看盡黨外,當代青年個個疑惑「黨外」包準係產自某粒星球上的妖魔鬼怪。只留下亡友吳耀忠為《大地》與《關懷》兩份雜誌繪製的若干封面,其餘黨外時期的各類書刊悉數清除一無保留。一般二手音響器材的去向,買方按市價四折收走,回頭整理後賺兩成再賣。滿屋舊書並沒有找書商來,討價還價俗氣而且憂傷,古典文學套書送中文系的學生,6、7百張黑膠唱片送給一位半燒不燙的樂友。等待清除工人上門期間,滿屋的舊書一本兩本五本九本此起彼落,起先啜泣,嗚嗚咽咽終至匯為哭慟。

許久不買書了,怕書,走過書店也怕怕的,快速閃人,書展場上鬧轟轟,忍不住逛了幾次都昏頭轉向,和參觀音響器材展一個樣,震耳欲聾腸胃開始攪和,我這雙還聽得見低頻10至30赫茲的老耳,分明聽見了腸胃軟弱的小唱。

不買,買夠了還是買怕?新版《魯迅全集》又多3本,怎麼辦?全集套售不能光買3本,為了3本會多出16本。台灣開始進入幸福年代,漂漂亮亮禁忌的各類全集大大方方登堂,幸福的新書當然聽不見走過危險年代舊書的慟哀,危險年代的舊書完成被污名為「危險」的任務,何其不幸它們一旦放逐從此失去我的摸撫。但不清不行,危險的禁忌遊戲已經完畢,照相製版的盜本林林總總,既多且厚,字體模糊,一句或某個段落文字突然失蹤鏤空,禁忌遊戲果然驚心刺激,令人思及馬克思說過的「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耀著無窮無盡的色彩」,難不戚戚。即將被清除的舊魯迅、舊老舍、舊茅盾它們的數量都N倍於新版,舊魯迅的小說集《吶喊》且是去年剛剛逝世插畫家丁聰配圖的版本。

音樂軟件的蒐集同樣路遙馬力。如今黑膠唱片獲邀新寵,幾千捲卡帶的末日注定盡墨,20年前卡式機不再生產,一個零件故障武功全部停擺,卻也不能成為值錢的古董。萬幸沒有添置LD,LD的壽命更短早經DVD取代,我堅持認為非要影音兼備,影音俱現有血有肉勤跑音樂廳才是正道。

留下來陪伴的不盡皆新書。我參予其事五卷合訂本紅色封皮的《夏潮》;47期全套完整無缺的《人間》;《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人民出版社‧1955);《文學理論學習參考資料》(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阿Q正傳》(中日文對照,魯迅著/楊逵譯,台北東華書局,1947);《寶馬》(孫毓棠/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以及其他清除不了的舊書,再怎麼也割捨不了的舊書……

二零零九‧四‧二十二‧再見廈門

暫且借一下陌生人的墳塋

倚背

拍一張只拍一張

對準入鏡正襟危坐

土堆上蘆薈與荊蕀如是洶湧

您濃眉深鎖

去到遙遠的好地獄良久

良久我老夠不?

昔照黑白漸漸泛黃而我

緊緊握住一冊九萬四千餘字

舊版方才刷印的新新徬徨

吃了午飯就將歸返台灣

您原地立於石雕目送

看?我頻頻揮手

*魯迅先生有一幀「在廈門時攝(1927)」的留影,收於《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版)插圖第3幅。

*魯迅石雕立像矗於廈門大學入口直行不遠處。

文章來源: 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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